《一千零一夜》是不應該被讀完的;蛘邠Q句話說,這本集子存在之意義是一種抵抗,抵抗最終那個結(jié)局(無論好壞)的來臨。這簡直是講故事的所有困難里最難以克服的難題了吧。為了達到這個目的,只有通過復制、平行、分叉、繞彎、拖延……只有以蔬菜從原點一層層繁殖自我的原始沖動,才能抵達一個飄渺的永恒。當然它失敗了。我們在抵抗故事結(jié)局的同時,往往不自覺地對它抱有期待。但它的確構(gòu)成了一種偉大的失敗。
舉個例子,在一切故事的開端:國王因為妻子的不忠而發(fā)怒了(這里頗有《冬天的故事》的回響),他每晚殺掉一個女人,直到山魯佐德到來,用故事為自己續(xù)命(講故事在情節(jié)里真真正正地成了抵制死亡的機制)。
1、商人和魔鬼的故事
行路的商人吃棗吐核,棗核擊死了魔鬼的兒子,魔鬼令他翌日在原地等待索命。
行路的老人經(jīng)過此地,聽見商人的悲慘遭遇,好心又好奇地留下來,想“親眼看看這個魔鬼怎么對待你”。
于是又來了一個老人,又來了一個老人。故事悄悄地開始自我復制。
人類看熱鬧的天性在故事里完好地保存下來,我想象當時的日子是否真的像莎士比亞在短詩里寫的那樣:
綠樹高張翠幕,
誰來偕我偃臥,
翻將歡樂心聲,
學唱枝頭鳥鳴。
他們等待魔鬼。
魔鬼來了。第一個老人說,“我打算對你講一講我和這只羚羊的故事,你要是認為這故事離奇古怪,請看我的情面,把商人的罪過免掉三分之一吧!
于是就有了:
1.1 第一個老人和羚羊的故事
1.2 第二個老人和獵犬的故事
1.3 第三個老人和騾子的故事
三個故事輕盈地瓜分了魔鬼的憐憫,化解了死亡的威脅。但是講故事的山魯佐德卻陷入新的危險,于是她又開始了新的故事……
《一千零一夜》中的大多數(shù)故事?lián)碛幸环N道德故事般的樸素。對阿拉的崇拜、對善惡報應的訴求、對女人的不信任、對財富地位的渴望,以及在艱難人生中對慰藉的期待,構(gòu)成了故事的主要邏輯支架。對它產(chǎn)生過于激烈的排斥情緒是不太必要的,故事里的人神情自若地行走在花架與星空下面,對它們來說,這些道德仿佛空氣。
如果說這個時代當真有一點叫人期待的話,那就是故事作為一種類似貨幣的流通物,在人的生活和生命中具有的分量。
每個人驟然出現(xiàn)在你面前,卻具有無限耐心,諄諄地向你敘述自己的前世今生。
一無所獲的漁夫打撈起一只瓶子,放出了魔鬼。魔鬼講述了自己在海底等待的故事,要殺掉漁夫,漁夫說:
“該驅(qū)逐的魔鬼喲!你是說謊欺騙我呀。我碰到你這個家伙,跟都班醫(yī)師碰到?南國王是同樣倒霉的事呢!
“那是怎么一回事呀?”魔鬼問。
于是故事走上了平行的岔路。
想要記住故事里一套又一套的關系需要消耗大量腦力。我向某人訴苦,他告訴我在電腦編程里有一種叫“!钡臇|西,與這一層套一層的故事結(jié)構(gòu)相似,同樣也要求電腦的超大內(nèi)存。
但是在故事抵達終點之前我們總是試圖記住所有信息,記住它,然后計算出一個旋轉(zhuǎn)的中心,把世界像萬花筒一樣裝進腦中,然后忘記對它的向往。因此《一千零一夜》的終極敵人其實是我們強悍神秘又沒有良心的大腦,它抵御永恒,是為了抵御遺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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