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看到書頁里平平整整地夾著三枝康乃馨。雖然已經(jīng)干枯，依舊可以想到當(dāng)初的美麗。書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：“送給我的媽媽。”
1
那天，在機場看到你，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，事先準備好的話，一句也說不出來。我只覺得，我和你分開得太久，以至于你的成長讓我感覺到一種欣慰之外，還有一種深遠的距離與愧疚。
你長大了，簡簡單單地束著馬尾，眼神聰慧、沉靜，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地坐在機場大廳的座位上。看到我，你站起來，微微地笑了笑。我既擔(dān)心，又渴望你叫我媽媽。
可是，你沒叫。我看得出來，你的微笑里，有著深深的客套與禮貌。于是，我的眼淚又涌了出來……登機前，你爸爸在電話里說，你也會來接我，從那一刻起，我內(nèi)心就沒平靜過。我不知道我該怎樣去面對你。
嚴格地說，我是個任性的媽媽，所以，也就不是個合格的媽媽。我這一走就是三年，現(xiàn)在，你該是八歲的小姑娘了。我不知道，這三年，你跟爸爸是怎樣度過的，但我知道，你空白了三年的母愛，一定遺失了很多寶貴的東西。
2
登上機場大巴時，你爸爸有意讓你坐到我身邊。本來，你想挨著爸爸坐的，可是，經(jīng)他的一個眼神提醒，走過去的你又折回身，坐到了我身邊。那一刻，你有些拘謹，小屁股只挨著座位的邊，不肯多靠過來一些。
你知道嗎，我的手有些抖，被你的拘謹弄得愧疚不安。
我從包里取出那套吃喝拉撒睡小泥人。從小，你就喜歡這些姿態(tài)各異的小泥人。
你遲疑了片刻，明亮的眼睛望了一下爸爸，才伸出手。接過去的時候，你咬著嘴唇，說了聲“謝謝”。
小月，我看得出來，這三年，你爸爸把你教育得很好�？墒牵愕亩Y貌，還是刺痛了我。還有，你接我禮物時的遲疑，還有，你要從爸爸那里獲得允許才肯接，這些細小的舉動，讓我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外人，我強烈地嫉妒你和爸爸的親密。小月，你知道嗎?媽媽那一刻被嫉妒刺傷了。我坐在那里，雖然跟你爸爸說著話，可是感覺自己十分孤立、弱小，甚至可憐。
是的，媽媽在工作上一直自信很有能力，從來沒有被工作的壓力嚇倒過。多大的訂單，只要媽媽努力，幾乎都不成問題�？墒牵谀忝媲�，我感覺自己很弱小、很自卑。
終于回到家，你不再拘謹，顯得輕車熟路，搶先開門，給我拿拖鞋、倒水……動作的利落熟稔，像個小婦人。然后，你坐在沙發(fā)對面，望著我和爸爸說話。不，應(yīng)該是望著你爸爸，你也看我，只是，不像看你爸爸那樣坦然、親密。你看我，眼前仿佛有一道屏障，猜測、試探。撞到我的目光時，你馬上低下頭，假裝擺弄手里的那套小泥人。
小月，我多么希望你能坐到我身邊，就像三年前那樣，放肆地拱到我懷里撒嬌、撒癡，甚至無理取鬧�？墒�，你不那樣。你表現(xiàn)得十分規(guī)矩、懂事，就像個大姑娘�？墒�，你畢竟才八歲啊。
那些天，我內(nèi)心慌亂焦急。我不知道該怎樣輕松地跨越三年的空白跟你相處。三年的成長，仿佛三十年，你成了一個小大人。我感覺自己像沒生過你、養(yǎng)過你一樣。我給那些有孩子的朋友打電話，我想知道她們孩子的性格、思想，還想知道她們是怎樣跟孩子相處的。
小月，你知道我是多么想做一個好家長、好媽媽啊!我既激動，又無奈，像沒開化的孩子，大腦空白一片。可我有足夠的力量，要去釋放。我幻想著，有這樣一個機會，能填補空白下來的那三年的母愛。
3可是，你不給我這樣的機會。許多本該屬于媽媽代你做的事，沒等我插手，你就做好了。我只能訕訕地、心酸地被你晾在一邊。
那天晚上你洗澡，我等在門外，想洗你換下的衣服�？墒�，你出來時，手里捧著洗完的衣服，趿著拖鞋吧嗒吧嗒地去陽臺上晾曬。我跟在你后面，討好地說：“小月，以后，把臟衣服留下來讓媽媽給你洗。”
“不用，一直都是我自己洗。”你看也沒看我一眼，從我身邊走過去了。
我本來想幫你報聽寫，可是，你說：“不用，我一直都默寫，習(xí)慣了�！蔽矣樣樀卣局�，我知道，你爸爸沒有時間給你報聽寫，所以，你就想到這個辦法，并且，已經(jīng)成為習(xí)慣。我看著你坐在寫字臺前，有模有樣地默寫。小月，那一刻，我多么希望你出于某種原因，無法默寫下去，而不得不求我給你報聽寫，那樣，我該多幸福啊。
可是，你一會兒就很漂亮地寫完了。合上本子那刻，我又硬著頭皮說：“我不信里面沒錯的�！蹦阕孕诺卣f：“絕對沒有�！比缓螅匆娢疑斐鍪�，你才把本子遞給我，我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幾遍，沒有錯兒。還給你時，竟然有些失落。
下班時，我有意提前到你學(xué)校門口接你。一下車，我就急著看班級牌，還好，你們班的牌子還沒拿出來，知道你們還沒出來，我就莫名地高興。
有些學(xué)生陸續(xù)出來，一看見家長，就把書包甩給家長，撒嬌說餓了渴了，而家長則嗔責(zé)不休，然而，還是一百個高興地把手伸向錢包。
我極度地羨慕。
于是，我也到商店里買了水，買了點心，焦急地盼望你出來。
你終于和幾個孩子一起出來了。
我高聲叫你的名字，叫你上車。你一點也沒有感到驚訝，平靜地上了車。我討好地說：“如果餓了，渴了，后座上我準備好了�！蹦憧匆矝]看，說：“我沒有這個習(xí)慣�！�
我很失望。我知道，你爸爸沒時間接你，你總是一出校門，就得自己回家，現(xiàn)在你胸前還掛著用毛線拴著的鑰匙。所以，你不是沒有這個習(xí)慣，你是沒有這個機會。如果你跟別人一樣有個正常的家庭，有爸媽接送，你就不會這樣了。
那些天，來家里做客的朋友，都夸你獨立�？墒菍τ谖�，你的獨立卻讓我感覺與你有很大的距離。我甚至殘酷地希望，你能低能一點，能衣來伸手、飯來張口。那樣，你就可以依賴我??而我，每時每刻都在窺伺能有個這樣的機會。而你，在這點上，總是讓我失望。
我希望你有一天，像吻你爸爸那樣吻我；希望你有一天，像跟你爸爸一樣，跟我沒大沒小地開玩笑；希望有一天，像跟你爸爸一樣跟我玩游戲，玩著玩著，就惱了火，一個哭鼻子，一個開懷大笑。我極度地渴望、需求這些。
可是，我永遠是個可憐的、羨慕的旁觀者。盡管我也偶爾賴著參與一下，可我就是融不進你們的快樂。一到晚上，我就為那三年的空白啜泣不止……
4
準確地說，我不但為那三年后悔，也為三年前的決定后悔。
三年前，你五歲，一直都是我看護著你的�？墒牵铱偸呛鲆暷銕Ыo我的快樂，放大了你帶給我的麻煩。感覺生下你后，我就沒完沒了地忙。工作要做，家務(wù)要做，還有你，每天讓媽媽喘不過氣來。于是，開始責(zé)怪、埋怨你爸爸不能從工作中抽時間幫助我。開始時，他還安慰我，久了，他說他工作也忙，也無法脫身。于是，我們就吵架，沒完沒了，后來，終于離婚了，我到了國外。小月，其實，我是愛你爸爸的，離婚，不過是想懲罰他，讓他體會體會既工作又帶孩子有多累�？墒�，媽媽沒想到，這任性傷害了你。等我知道一個母親是不能任性的，你已經(jīng)八歲了，你已經(jīng)不要我了。
那天周末，我知道你犯了錯，爸爸在書房里批評你。這種情況，我們統(tǒng)一過口徑，我最好沉默�？墒�，我看見你淚流滿面，心里就疼惜不已。我在門外焦急地來來回回地走，我聽到你依舊不認錯，而你爸爸依舊不肯饒了你。我實在承受不了這種折磨，于是我就在門縫里向你遞眼色，給你壯膽。你沒心情理我。最后，我有意把電水壺弄壞，大叫你爸爸修理，這才把你救出來。
你抽抽嗒嗒的，我無限疼愛地安撫你，可心里卻莫名地慶幸著什么。我記得，我還附和了你說爸爸的一些壞話。那幾天，你明顯地跟我親近了,竟然有意留下衣服讓我洗。為此，你爸爸責(zé)怪我破壞了你的習(xí)慣，可我是多么高興能為你做一點點事情。
母親節(jié)那天，我剛剛離開電腦一會兒，回來時，發(fā)現(xiàn)電腦桌旁放著一枝鮮美的康乃馨。問你，你仰著小臉，調(diào)皮地說：“不是我，又是誰呢?”
我一把把你擁進懷里,你高興地拉住我的手，跑到你房間。我看見你拿出一本書，那是我走之前給你買的《夏洛的網(wǎng)》。你小心地打開，給我看，我一下就落淚了。
我看到書頁里平平整整地夾著三枝康乃馨。雖然已經(jīng)干枯，依舊可以想到當(dāng)初的美麗。書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：“送給我的媽媽。”
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涌了出來。我從來沒想到，在遙遠的他鄉(xiāng)，我把你丟給爸爸，作為跟他斗氣的砝碼，而你卻用這么深情的方式思念著我。
晚上，我們在小區(qū)草坪里看星星。我問你，怪過媽媽嗎?你說：“有過一小段時間，現(xiàn)在沒有了�！�
我說：“媽媽不懂事，媽媽也需要成長??請原諒媽媽�！�
你想也沒想，說：“嗯�！庇萌彳浀男∈纸o我擦眼淚。
5
你那么幼稚善良。媽媽三年的過錯，你只用一小段時間就原諒了。而媽媽，要用三年的時間才醒悟，才理解你爸爸的辛酸與隱忍，才知道你受到的傷害。
媽媽還沒有你的胸懷大。你讓媽媽無地自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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