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家散文賞析:人生幾度秋涼 王充閭

編輯: 逍遙路 關鍵詞: 高中語文 來源: 高中學習網(wǎng)

威基基海灘,初秋。

夕陽在金色霞暉中緩緩地滾動,一爐赤焰濺射著熠熠光華,染紅了周邊的天空、海面,又在高大的椰林間灑下斑駁的光影。沐著和煦的晚風,張學良將軍與夫人趙一荻女士攜手,步出希爾頓公寓,順著林木扶疏的甬路向黃燦燦的海濱走來。他從大洋彼岸來到夏威夷,僅僅幾個月,就被這絢美的萬頃金灘深深地吸引住了,幾乎每天傍晚都要來消遣一段時間。

這里是世界著名的旅游勝地,聚集著五大洲各種膚色的游人。客路相逢,多的是禮貌、客氣,少有特殊的關切。又兼老將軍的傳奇身世鮮為人知,而他的形象與裝束也十分普通,不像世人想象中的體貌清奇、豐神瀟灑,所以,即便是雜處當?shù)鼐用裰校矝]有成為人們注目的焦點。老人很喜歡這種紅塵擾攘中的“漸遠于人,漸近于神”的恬淡生活。

告別了刻著傷痕、連著臍帶的關河丘隴,經(jīng)過一番精神上的換血之后,像一只掙脫網(wǎng)罟、藏身巖穴的龍蝦,在這孤懸大洋深處的避風港灣隱遁下來。龍蝦一生中多次脫殼,他也在人生舞臺上不斷地變換角色:先是扮演橫沖直撞、冒險犯難的堂吉訶德;后來化身為頭戴緊箍咒、身壓五行山的行者悟空;收場時又成了流寓孤島的魯賓孫。初來海外,四顧蒼茫,不免生發(fā)出一種飄零感;時間長了逐漸悟出,這原是人生的一種“根性”。古人早就說了:“飄飄何所似?天地一沙鷗。”地球本身就是一粒太空中漂泊無依的彈丸嘛!

漲潮了,洋面上翻滾著滔滔的白浪,潮聲奏起拍節(jié)分明的永恒天籟,仿佛從歲月的彼端傳來。原本有些重聽的老將軍,此刻,卻別有會心地告訴夫人:這是海潮的嘆息——人世間的一切寶藏,各種情感,海府、龍宮中應有盡有。這么說來,他也當能從奔涌的洪潮中聽到昔日中原戰(zhàn)馬的嘶鳴,遼河岸邊的鄉(xiāng)音喁喁,還有那白山黑水間的萬木喧囂吧?不然,他怎么會面對波濤起伏的青煙藍水久久地發(fā)呆呢?看來,疲憊了的靈魂,要安頓也是暫時的,如同老樹上的杈丫,一當碰上春色的撩撥,便會萌生尖尖的新葉。而清醒的日子總要比糊涂難過得多,它是一劑苦味湯,往往是七分傷痛摻和著三分自懲。

人到老年,生理和心理朝著兩極延伸,身體一天天地老化,而情懷與心境卻時時緊扣著童年。少小觀潮江海上,常常是壯懷激烈,遐想著未來,天邊;晚歲觀潮,則大多回頭諦視自己的七色人生,咀嚼著多歧的命運。此刻,老將軍的心靈向度就被洪波推向了生命起點。他記起小時候,塾師曾向大帥說過,長大之后,他篤定是副牛脾氣、虎性子。根據(jù)之一,他出生于辛丑年,次歲為壬寅;二是考慮遺傳基因和家庭影響,持“將門虎子”之說;其三,俗諺云:“三歲看大,七歲至老。”為牛為虎,從觀察、品鑒中可以看出。

種種解釋未盡科學,不過,私塾先生還是“言中”了。“年少萬兜鍪”,炮火硝煙燒紅了他的青澀歲月。在他身上始終有一種磅礴、噴涌的豪氣在。他有個口頭禪:“死有什么了不得的?無非是搬個家罷了!”還說:“我可以把天捅個大窟窿。你叫我捅一個,我非得捅兩個不可!边@樣,有時也不免粗狂,孟浪。用他自己的話說,是“一個莽撞的軍人”。但也唯其如此,才激蕩起五光十色的生命波瀾,有聲,有色,有光,有熱,極具個性化色彩,生發(fā)出強大的張力。他的精神世界總是在放縱著,沖決著,超越著。對他人死抱住不放的貨利、聲名,他視若鴻毛,棄置不顧;可是,卻特別看重人格,操守。敢作敢當,不計后果,輕死生,重然諾,具體地表現(xiàn)為游俠,抽象地表現(xiàn)為豪氣。這饒有古風的價值觀、人生觀,支配了他整個一生。

那是1938年吧?南京陷落之后,日寇實施殘酷的大屠殺,蘇、皖一線,散兵敗將顛撲道途。張學良以“刑徒”身分被押解著,雜在狼奔豕突的人群中,由于被認作從前線敗退下來的長官,整天遭人唾罵。使命感、同情心、愧疚情交織在一起,憋得他兩眼通紅,嗓子冒煙,眼看胸膛就要炸裂開來。好歹挨到了湖南郴州,在蘇仙觀住下。懷著滿腔悲憤,他操起一枝大筆,蘸上淋漓的濃墨,在粉墻上寫下“恨天低,大鵬有翅愁難展”十個大字,怒吼一聲,響震山谷。隨后又一個箭步,奪過身邊衛(wèi)士的手槍,對著迎面的老桂樹連連扣動扳機,直到子彈射光,才拂袖而去。

有道是:大辱過于死。由統(tǒng)領千軍萬馬,叱咤風云的陸海空軍副總司令,國民革命軍中最年輕的一級上將,轉眼之間,就淪為失去人身自由,甚至隨時可能被殺頭的刑事犯,階下囚,任誰能夠忍受得了?更哪堪,日夜渴望著上陣殺敵,卻身陷樊籠,報國無門,壯志難酬,英雄沒有用武之地。的的確確,郁積在他胸中的激憤太深、太多、太久了。無論是題壁,怒吼,還是瘋狂的射擊,這座蓄勢待發(fā)、隆隆作響的火山,總算是找到了一個噴泄口。但是,矛盾、沖突并未就此獲得解決——雖然能量暫時得以釋放,卻無法同時獲得心理補償,其結局必然是更加劇烈的痛苦與絕望。那種情態(tài)讓人聯(lián)想到,威震山林的猛虎突然被圈在鐵籠子里,咆哮啊,暴跳啊,瘋狂啊,直到破頭流血,當一切拼搏都是枉然,最后只好頹然臥下,凄涼地滴下兩行清淚。

牛脾氣,虎性子,鋼澆鐵鑄的硬漢子,倒有著一副俠骨柔腸,飽蘊著菩薩般的悲憫情懷。他說,一輩子最見不得老百姓受苦落淚。那是民國年間軍閥混戰(zhàn)時節(jié),少帥帶兵從河南回來,在牧馬集車站上,見到一個老媽媽趴在地上,餓得起不來了,鼻涕一把淚一把的,狀態(tài)非常可憐。他就找來饅頭送到她的跟前,老媽媽發(fā)瘋似的連灰?guī)晾峭袒⒀实爻粤讼氯。他問:“老人家,你怎么這樣啊?家里沒人了嗎?有兒子嗎?他們都到哪去了?”老媽媽嗚咽著說:“我也不知道,反正都被抓去當兵了。年輕的子弟拉走的拉走,跑的跑,逃的逃,剩下我們這些老天拔地的,走不動爬不動,只能受罪、挨餓!鄙賻浡犃,心如刀絞。心想,這不分明是一千多年前《石壕吏》、《新安吏》場景的再現(xiàn)嘛!是誰作的孽啊?唉!都是我們當軍人的干的。今天跟你打,明天跟我打,后天又合起來打他。打死的都是一些佼佼者,剩下那些無能之輩前來邀功受賞。若是真有意義的戰(zhàn)爭還可以,可這種禍國殃民的南北混戰(zhàn),打起來有什么意思?這究竟是為了誰呀?當下,他再也忍不住了,就“嗚嗚嗚”地號啕大哭起來。“平時不下淚,于此泣無窮!痹谒,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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