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久以前寫過的讀書筆記，與你分享。
是什么讓人一直持有活下去的信念？
天才格雷諾耶給出的答案是——擁有存在的意義。
（一）小說的開端，是巴黎夏天最臭的市區(qū)內(nèi)一個臭魚攤旁的宰魚臺下。
似乎從出生開始，這個天才的生命就似乎是注定與愛絕緣。親生母親對格雷諾耶生命的輕視與唾棄，“他確實是想像前五次那樣做法，把生下來的東西撂在宰魚臺下任其死去”，他幾乎剛出生就要死去——被丟進臭水溝里去，和爛魚肚腸一起。大概是感覺不到被愛，也就不再去愛，格雷諾耶“出乎意料地哭了起來”，幾乎是毫不猶豫地，用哭聲宣告自己的存在，也宣判了親生母親的死刑。
只不過人與人之間的愛，格雷諾耶自此以后從未感受過，也似乎從來不需要，倒是這種沒有感情的生活，給了格雷諾耶極其頑強的生命力。從被無利可圖的乳母們推來推去，到育兒院里的孩子們莫名的惡意無數(shù)次嘗試置他于死地；從在格里馬處害上炭疽病，到在巴爾迪尼處染上梅毒性皰瘡變異癥，甚至是到了晚期化膿性麻疹，“看上去像是被百粒子彈射穿”，格雷諾耶都可以奇跡般地活著，卻好像是經(jīng)歷一場夢一樣，將磨難看作是平常，“他僅僅是睡得非常熟，夢得很沉，……不到一個星期，他的病體就完全康復了”。別人是否正視過他的生命，他不在乎，更從來沒有思考過生命的價值。
“他活著，他有了一份自由，這份自由足以使他生存下去”。其實能夠如此卑微卻幾乎是決絕的活著，對于格雷諾耶來說，并不是毫無意義的。“象一段閃閃發(fā)光的薄綢......象蜂蜜一樣甜的牛奶里融化了餅干......這種氣味無法理解，無法形容、無法歸類”，賣李子的女孩給雷諾耶的嗅覺感受，毫無疑問是他人生中，第一次，如此真實的感受到活著，感受到一種對于美的欲望。
就是這種對美的追求，讓他活著，世間空蕩，渴望的東西能擺在眼前，讓他像螻蟻一樣活著。因為美之不可得，“又讓他幾乎死去，當他明白失敗以后，他就停止了試驗，生了一場大病……在四十八小時之內(nèi)必死無疑”。又能讓他在不可能存活的情況下完全康復， “他的心情越舒暢，他的呼吸越輕松，他的步子也越快”，只因為得知美的存在可以更加長久的保存。
（二）踏上新的旅程的時候，格雷諾耶是明曉的，他明曉自己的追求，甚至自己的使命——光是發(fā)現(xiàn)嗅覺王國的美不夠，遠遠不夠，他的才能驅使他去延長，去永久保存流連鼻尖的美。
然而在去往格拉斯市的途中，格雷諾耶卻被一種未曾享受過的自由吸引過去，這是一種獨一無二的享受，一種新世界被打開的感覺，“他不甘心這么快就讓窒息人的空氣把他才得到的呼吸自有破壞了”，靠舔溪水、捕捉蜥蜴、寄居洞穴，他在一種絕對自在的環(huán)境中，幾乎可以說是幸福地生活了七年。海德格爾所謂詩意的棲居，也不過如此，沒有人類社會帶來的任何壓迫或災難，溫飽解決，睡眠穩(wěn)定，內(nèi)心平和。
我以為故事在這里是應該告一個段落的時候，但是，當我們的氣味王國的統(tǒng)治者格雷諾耶突然察覺出他從未聞到過自己的氣味的時候——
晴天霹靂！
這種對自我存在的質疑，毫無疑問可以瞬間推翻格雷諾耶對他所建起的王國的全部信仰。其實也解釋得通，在薩特看來，人像一粒種子偶然地飄落到這個世界上，沒有任何本質可言，只有存在著，要想確立自己的本質必須通過自己的行動來證明。人不是別的東西，而僅僅是他自己行動的結果。所以，看不到自己本質、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格雷諾耶是不會甘心的，“他也無疑得知道，他究竟有沒有一種氣味。而且現(xiàn)在馬上就要知道。馬上”。
（三）還是借助薩特先生的存在理論，我們的天才格雷諾耶終于從所謂的“自在的存在”中蘇醒過來，去找尋他的“自為的存在”，從外在世界中，補充完善自我，來實現(xiàn)對自我存在的證明。
萬事俱備。故事推向高潮。
在格拉斯，格雷諾耶也是個極好的騙子，騙過了城里形形色色的人——只憑借他學習到的萃取香氣技術，他甚至給自己配了幾種人味的香水，根據(jù)需要噴灑，無所不能。只是他其實對外物沒有很多的欲望，金錢？美食？華衣？女色？他不需要，所以即便無所不能，他從來不為非作歹。只因為他有更高的追求。
到了這個故事最最著名的橋段——十三場謀殺，十三場與其說精心設計不如說精心挑選的謀殺，十三場靠嗅覺和直覺挑選的謀殺。全城陷入的高度恐慌和由恐慌引起的高度戒備也攔不住他，他是攔不住的，與生俱來的身體的味道，他沒有，這卻是其他人最后喪命的原因。他閉上眼睛設計他的香水，從香水的前調到尾香，都是城中美女的生命的濃縮。
到最后一次了�！八┲{色的連衣裙，紅色的頭發(fā)垂到連衣裙上，在陽光中像熊熊的烈火。他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她如此美麗。她消失在一個灌木叢后面。后來他等了或許只有兩次心跳的工夫，她才又重新出現(xiàn)——而這就把他嚇壞了，因為他在兩次心跳的瞬間想到，他已經(jīng)永遠失去了她。”我甚至幻想，也許格雷諾耶不過也是個凡人，愛上洛爾，放過她，其實也只是猜對了一半——格雷諾耶是愛她的，愛的不過是她身上的那種氣味，而洛爾本身？不過是盛放這種氣味的一具軀體，和他口袋里的玻璃瓶無異。
萬人空巷來看他的死刑�？墒悄兀窟@種驚世駭俗的香味，將“觸覺那個時代的最可惡的罪犯的計劃變成了盛大的酒神節(jié)”，只是幾滴謀殺得來的產(chǎn)物，讓眾人迷醉、狂歡，將他奉為兒子，父親，國王，神明。他沒有罪了，他對人們充滿憎恨，人們卻依舊把他神化。“他突然明白了，他在愛之中永遠也不能滿足，而只是在恨之中，在憎恨中，在被憎恨中才能找到滿足”。
他的威力無與倫比——“如果他愿意，他在巴黎不僅可以使一萬人，而且可以使十萬人圍著他歡呼發(fā)狂；他可以散步到凡爾賽去，讓國王來吻他的腳；他可以寫封香水信給教皇，宣布自己就是新的救世主；他可以在巴黎圣母院當著國王和皇帝們的面涂上圣油成為太上皇，甚至成為人間的上帝——若是他還可以作為上帝涂圣油的話…… ” 他沒有愛，他卻能喚醒愛。這一刻，他似乎最鏗鏘有力的證明了自己的存在。
（四）亦舒筆下的喜寶說過，我要很多很多的愛，如果不可以就要很多很多的錢，如果再不可以就要很多很多的健康。不過對于一個感受不到愛、不需要愛、沒有物質需求、肉體飽經(jīng)磨難的人來說，他擁有這種喚醒愛的權力又能怎么樣？他不需要愛，不需要被愛。到如今，格雷諾耶的生活，或者說生命的全部意義，似乎都已經(jīng)得到了實現(xiàn)。他的香水就算能顛倒眾生，也依舊打動不了他自己。
他決定去死。
到最后，格雷諾耶也終于是發(fā)現(xiàn)了存在的最終意義——個體無疑是沒有辦法獨立存在于世的，對香味的執(zhí)著追求讓他沉迷于中間過程，卻沒有想到結果，他從始至終一直沒有被世界包容進去，他從未存在于他與其他人或事的關系中，從生母，到巴爾迪尼，到他寄居過七年的洞穴，到他萃取的那些女人，甚至他自己調制出的香水，無一例外的，從未給予他關聯(lián)與回應。
他似乎存在，卻從未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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