茅
盾
天又索索地下起凍雨來了。一條街上冷清清地簡直沒有人行。自有這條街以來,從沒見過這樣蕭索的臘尾歲盡。朔風吹著那些招牌,嚓嚓地響。漸漸地凍雨又變成雪花的模樣。沿街店鋪里的伙計們靠在柜臺上仰起了臉發(fā)怔。
林先生和那位收賬客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著。林小姐忽然走出蝴蝶門來站在街邊看那索索的凍雨。從蝴蝶門后送來的林大娘的呃呃的聲音又漸漸兒加勤。林先生嘴里應(yīng)酬著,一邊看看女兒,又聽聽老婆的打呃,心里一陣一陣酸上來,想起他的一生簡直毫沒幸福,然而又不知道坑害他到這地步的,究竟是誰。那位上海客人似乎氣平了一些了,忽然很懇切地說:“林老板,你是個好人。一點嗜好都沒有,做生意很巴結(jié)認真。放在二十年前,你怕不發(fā)財么?可是現(xiàn)今時勢不同,捐稅重,開銷大,生意又清,混得過也還是你的本事。”
林先生嘆一口氣苦笑著,算是謙遜。
上海客人頓了一頓,又接著說下去:
“貴鎮(zhèn)上的市面今年又比上年差些,是不是?內(nèi)地全靠鄉(xiāng)莊生意,鄉(xiāng)下人太窮,真是沒有法子——呀,九點鐘了!怎么你們的收賬伙計還沒來呢?這個人靠得住么?”
林先生心里一跳,暫時回答不出來。雖然是七八年的老伙計,一向沒有出過岔子,但誰能保到底呢!而況又是過期不見回來。上海客人看著林先生那遲疑的神氣,就笑;那笑聲有幾分異樣。忽然那邊林小姐轉(zhuǎn)臉對林先生急促地叫道:
“爸爸,壽生回來了!一身泥!”
顯然林小姐的叫聲也是異樣的。林先生跳起來,又驚又喜,著急地想跑到柜臺前去看,可是心慌了,兩腿發(fā)軟。這時壽生已經(jīng)跑了進來,當真是一身泥,氣喘喘地坐下了,說不出話來。林先生估量那情形不對,嚇得沒有主意,也不開口。上?腿嗽谂赃叞櫭碱^。過了一會兒,壽生方才喘著氣說:
“好險呀!差一些兒被他們抓住了。”
“到底是強盜搶了快班船么?”
林先生驚極,心一橫,倒逼出話來了。
“不是強盜。是兵隊拉夫呀!昨天下午趕不上趁快班。今天一早趁航船,哪里知道航船聽得這里要捉船,就停在東柵外了。我上岸走不到半里路,就碰到拉夫。西面寶祥衣莊的阿毛被他們拉去了。我跑得快,抄小路逃了回來。他媽的,性命交關(guān)!”
壽生一面說,一面撩起衣服,從肚兜里掏出一個手巾包來遞給了林先生,又說道:
“都在這里了。栗市的那家黃茂記很可惡,這種戶頭,我們明年要留心!——我去洗一個臉,換件衣服再來。”
林先生接了那手巾包,捏一把,臉上有些笑容了。他到賬臺里打開那手巾包來。先看一看那張“清單”,打了一會兒算盤,然后點檢銀錢數(shù)目:是大洋十一元,小洋二百角,鈔票四百二十元,這全部付給上?腿耍召~算也還差一百多元。林先生凝神想了半晌,斜眼偷看了坐在那里吸煙的上?腿藥状危讲艊@一口氣,割肉似的捧到上?腿烁埃终f了許多好話,方才得到上海客人點一下頭,嘆口氣:“再加一點吧,我也熬不過這個年關(guān)呀。”
林先生幾乎想哭出來,沒有話回答,只是嘆氣。除了央求那上?腿嗽偻ㄈ,還有什么別的辦法?林先生忍痛又把這幾天內(nèi)賣得的現(xiàn)款湊成了五十元,這才把那位叫人頭痛的上海收賬客人送走了。
此時已有十一點了,天還是飄飄揚揚落著雪。買客沒有半個。林先生納悶了一會兒,和壽生商量本街的賬頭怎樣去收討。兩個人的眉頭都皺緊了,都覺得本鎮(zhèn)的六百多元賬頭收起來真沒有把握。壽生挨著林先生的耳朵悄悄地說道:
“聽說南柵的聚隆,西柵的和源,都不穩(wěn)呢!這兩處欠我們的,就有三百光景,這兩筆倒賬要預(yù)先防著,吃下了,可不是玩的!”
林先生臉色變了,嘴唇有點抖。
“不過,師傅,隨他們?nèi)ピ熘{罷,你不要發(fā)急;哪陚鱽y話,聽說是鎮(zhèn)上的店鋪十家有九家沒法過年關(guān)。時勢不好,市面清得不成話。素來硬朗的鋪子今年都打饑荒,也不是我們一家困難!天塌壓大家,商會里總得議個辦法出來;總不能大家一齊拖倒,弄得市面更加不像市面。”
看見林先生急苦了,壽生姑且安慰著,忍不住也嘆了一口氣。
雪是愈下愈密了,街上已經(jīng)見白。偶爾有一條狗垂著尾巴走過,抖一抖身體,搖落了厚積在毛上的那些雪,就又悄悄地夾著尾巴走了。自從有這條街以來,從沒見過這樣冷落凄涼的年關(guān)!此時,遠在上海,日本軍的重炮正在發(fā)狂地轟毀那邊繁盛的市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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